CH 04 痛的感覺

親愛的:

最近還好嗎?在海的另一端的你。

原以為躲得過的,原以為不會再面對的,原來,還是躲不過,還是必須面對。

原來,不只地球是圓的,連人生,也是圓的呢。

我畢竟還是無法做到真正的絕情,畢竟,她們是我最要好的死黨。

雖然,拋下一切,捨棄所有,不負責任,不敢面對現實的人,是我。

她們一定很希望看到一個很幸福的我吧?我想。不過,大概得讓她們失望了。

一個失了心的人,要如何得到幸福呢?

也許,當我不再想起你的時候,我也能獲得一次……重新擁有幸福的機會吧?

只是……真能有這麼一天嗎?

忘記你,好難。

 

其實希臘是由兩種顏色所組成的吧?

走出飯店,她瞇著眼,對這個陌生的國家有了初步的心得。

昨晚抵達機場時,黑壓壓的天色和時差讓她一沾枕就睡,直到今天才發現在這個國家之中--天,藍的;海,藍的;屋頂,白的;圍牆,白的,看來看去,怎麼只看得見這兩種顏色?

皺起眉,她戴上大大的墨鏡,背著相機及隨身包包開始新的流浪。

 

在小島上閒逛了一整天,她混在一群觀光客中,等待著那號稱「世上最美麗的夕陽」出現的那一刻。

佔了個好位置,她隨性地席地而坐,放空的腦袋飄過昨夜收到的那封E-MAIL內容──「老娘我要結婚了!不管怎樣妳都要給老娘我滾回來!敢不給我回來妳、就、死、定、了!」

接在小月耍狠的句子之後是小愛低聲下氣的補充說明──「大姐啊,我老婆說她沒見到妳就不肯結啊,拜託、拜託,回來吧!」

「呵……兩個活寶。」想起這對好朋友,她淺淺低笑,眼底盡是無奈的笑意與更多……久遠而釐不清的愁緒。

火紅的圓球在遙遠的天邊慢慢落下了,她一動也不動地,任由灰藍的橙色餘暉籠罩自己,吞沒背後的影子,盤旋在心頭上的掙扎卻始終找不出能說服自己的答案。

該回去嗎?

或者,她應該這樣問自己--

能回去嗎?

 

那一日,他的家人及朋友都因接到通知而趕來醫院,在醫生放人進病房探望他之後,所有人全擠在裡頭,嘰嘰喳喳地關心他的最新狀況。

他記得父母、手足、朋友,記得公司的同事,記得她的姐妹,甚至是鄰居家養的那條牧羊犬。

除了她。

她永遠記得那一瞬間,腦袋一片空白的感覺,像是血液被抽光了一般。

同樣不可置信的旁人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告訴他,他「應該記得的事」,告訴他,他「不應該忘記的事」。

看著他茫然又痛苦的表情,她只是站在原地,緩緩地深呼吸,病房中的吵雜讓她煩亂。

「別吵了!」她大聲地喊著。

夠了,她突然覺得這一切真是夠了。瞬間靜下來的空間,只剩她冷然的聲音輕輕響起,「可以讓我跟他單獨談一下嗎?」

年邁的母親哽著嗓子,含淚望著眼前這個令人心疼的孩子,吆喝著眾人離開,留下她與兒子。

她拉過一旁的椅子坐下,在膝上交握的雙手就像病房內的空調一樣冰冷,她盯著他,緩緩地告訴他醫生剛才的診斷內容。

「你的腳因為在車禍的時候韌帶斷裂,醫生說你必須接受長期的復健,也許會好,也許不會好……」她深深吸口氣,問。

「你想不起來我是誰?」

回應她的仍是他茫然的眼神,她嘆口氣,壓下心頭上那一下下、一次次欲裂的疼痛,帶著一絲絲希望問。「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

「──妳是誰?」他認認真真地望著她,認認真真地問她,純淨的眼中倒著她的影,卻映不進他的心裡。

她深吸口氣,平靜地微笑。

「你好好休息吧。」

 

走出病房,她走向坐在椅上一臉疲憊的家屬。

「先回去休息吧,妳也累了好多天了,這邊我們來照顧就好。」他年邁的母親心疼地趕她回去休息。

「我──」

「要是妳也倒了,那誰來照顧妳?」一臉嚴肅但同樣疲憊的父親在她開口想說話前就先打斷她。

「……」沉默過後,她選擇退步。「那我先回去了。」

同樣守在門外還沒回去的小月及小愛連忙迎上來,擔憂的眼神代替沒問出口的問題,陪著被家屬趕回家的她步出冷清而殘酷的白色建築。

「喂……」沉不住氣的小愛小心翼翼地開口。「妳還好吧。」

她回過頭,瞇起眼,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

「很好啊……」她笑著。「他還活著,不是嗎?」

小愛無語,只能握住小月柔軟的手掌,靜靜地陪在她的身邊。

 

******

 

「你真的想不起來?」ANNA問。

「嗯。」半躺在床上的他皺起眉再努力回想一番,「不過大家都說她是我女朋友,可是……」

剝下一瓣多汁的橘子,ANNA餵了他一口。「可是?」

「我以為……我的女朋友不是妳嗎?」

ANNA望著那雙清澈無瑕的眼神,瞬間,有種悲哀而扭曲的幸福漫延著。

他的記憶停留在那遙遠的從前,停留在眼前這名女子與自己的那一段過去,忘了後來的相遇,忘了後來的一切。

忘了,所以錯了。

眨眨眼,ANNA努力維持平靜的表情和溫柔的微笑,剝著橘子的手指卻在顫抖。

「……是啊。」

「啊──」假借行動不便的病人張大了嘴,趁機裝廢。

「你的手可沒受傷啊。」ANNA笑罵,還是塞了瓣橘子給他,他呵呵傻笑,也餵了她一口。

橘子香甜,舌尖卻是苦澀一片,ANNA知道這樣是趁虛而入,短暫出現的道德感瞬間消失在私欲之中,她好想擁有他,好想擁有這個她癡戀多年的唯一。

將錯就錯吧。

「我去裝開水。」走出病房的ANNA身形一頓,驚訝地看見她就站在門口,一時間,凝住的空氣凍結在白色的殘酷走廊之間。

「方便談談嗎?」她說。

ANNA點點頭,跟著她走至空中花園,再次沉默。

「離開他吧。」望著遠方的城市盡頭,ANNA像是要先發制人一般地開口,刻意壓低的聲音重重地砸上她的耳膜。

「妳也知道他現在的狀況。」也許是用力回想,也許是很多不知名的原因,他只要一見到她,就頭痛欲裂,劇痛的程度,得靠著醫生施打的微量鎮定劑才能暫時地平靜昏睡。

「……妳是以哪一種身份要我離開他?」她問。分不清在胸口翻攪的壓迫感是憤怒,是悲傷,還是痛。

ANNA無言以對,畢竟眼前的這位是他的「正牌女友」,自己不過是個遙遠的過去式,但──

「如果不是妳,他又怎麼會在高速公路上被追撞?如果不是妳,他根本就不會出事!最重要的是──」

ANNA握緊拳,指尖深陷掌心的疼痛感一下下的催使她將所有的怨懟全都發洩在她身上。

「他已經忘記妳了,而且……他現在『記得』的女朋友是我,他『看到』的人是我,他『牽著手』的人是我,他現在……」頓了頓,ANNA緊握著拳,拋開最後一絲道德感,微揚的下巴,帶著高傲的姿態開口──「『愛』的人是我。」

霹嚓。

有什麼東西裂開了嗎?方才在胸口上的壓迫感隨著那細微的破裂聲消弭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種虛空一般的抽離,腦中的畫面像是被風揚起的書頁,迅速地重播他開心地與家人說笑的畫面,他開心地與同事聊天的畫面,他溫柔地與那堆明顯對他有好感的護士妹妹微笑的畫面,他望向ANNA時的溫柔笑意,還有……面對自己時,那雙茫然又疏離的眼神。

他的笑,他的手,穿透了她,留在ANNA的眼底,握在ANNA的掌中。

她只是一個被遺忘的名字,只是個被抹滅的空白,他……已經不再屬於她。

「……好好照顧他。」轉身離開前,她望向ANNA,溫柔的,微笑的。

 

原來,痛到了極點,是沒有感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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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珊瑚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7) 人氣()